人生如梦

年少时听别人感慨说人生如梦时，我总是不屑一顾，嘴角掠过几丝不加掩饰的蔑视的笑，仿佛说这话的人刹时矮了半截，是个醉生梦死混吃等死、毫无生活目标和理想的庸人。斗转星移，时过境迁，少年的身影早已消逝在岁月的风尘之中。不再年轻的我再次品味这句话，竟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沧桑体验。且不说这四个字暗含了某种道家的禅意，仅一个梦字，就足以石破天惊，扰醒梦中酣睡的人了。

人生不就如梦吗？只是这个梦对于我们个体的生命似乎太长，但之于时光的长河，却短若流星，昙花一现。之于人漫长的一生，昨天是今天的梦，未来是现在的梦，五颜六色的数不清的梦，编织了人生如烟似雾的绚丽花环。我们可以在梦境中欢笑或哭泣，可以在梦境中酣睡或呢喃，只是一觉醒来，大梦初醒，命运的箭镞已把我们射向生命的死角。尽管慨叹着今昔是何年，但谁不也可能重新活一次。聆听暮钟声声，你真切的感受到了人生如梦，而以前耳闻的人生一世，草木一秋，或人死如灯灭，均成了巅扑不破的真理。只是此时此刻的你，再也无法回到自己以前的梦境中去了。等待你的只能是灰飞烟灭，或永远没有回声的寂寞。意识到这一点，我难免心生悲凉，就像一泓夕阳下的秋水，哗然漫过心灵的堤岸，让我不寒而栗，如锥剌骨。

但命数已定，悲观也好，沮丧也罢，我都无法摆脱这既定的人生归宿。在时光的列车上，一些人上车了，一些人下车了，生命就像走马灯似的，在尘世的原野明明灭灭，闪闪烁烁。从这个意义上讲，每个人都是一盏灯，油尽了，灯也就灭了，陷进永远的岑寂和昏暗。可是这个灯毕竟亮过，温暖过，并曾经守护过许多美好或不美好的梦境，所以它无须过于在意自己的去留。

年少时过于轻狂和自负，总是想当然地对是非曲直做个粗浅的了断。譬如对于一个人的成功，仿佛刻苦努力就万事大吉，但事实并不是这样，事实是最发人深省的人生教课书。或许那时过于年轻，拥有激情缺少理智，或许死亡距离自己太远，所以特别迷恋永远或永恒这些词，甚至鬼迷心窍相信自己可以长生不老，就这么一路活将下去。但事实并不是这样，事实证明了我年少时的单纯与幼稚。经过岁月和情感的堆积，我已怆然地伫立在中年的高地上。举目四望，竟是满眼的苍凉和无奈。默读陈子昂的“念天地之悠悠，独怆然而涕下”。就真的有一行热泪，轻轻地砸湿了生命的衣襟。只是我尚在梦中，还在做许许多多现实或不现实的梦，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运气，就像相信从天上掉下的陷饼，可以不偏不倚地砸到张开的嘴里。中年的我不再怀疑人生如梦，倒是时常怀疑起自己来。我还能走多远？我的梦境有多长？在佛教里有空字一说，而空和梦又是如此的相象。想想吧，人去楼空，万籁俱寂，做梦的那个人已化做泥土碾作尘，不就是空吗？如此说来，空即是梦，既然人生如空梦一场，又何须在意它的短长呢？

这四个字，透彻精辟地道出了人生的真相。只是年轻时不明白，年轻时看问题总是走马观花，粗枝大叶，故无法领悟它的真味。现在上了年纪，该经历的经历了，该体验的体验了，生活的本质就像覆去尘垢的宝石，清清楚楚地呈现在面前。不是这样吗？贫穷者死，富贵者也死；得意者死，落魄者也死，卑贱者死，高贵者也死。人总是有一样是公允的，这是上苍的造化与恩赐，谁也攥改不了。所以，人大可不必计较个人的得与失。因为得既是失。想想看，哪一个人不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呢？想带走一根稻草也难。只要认真地生活过，奋斗过，思想过，爱过，就不算枉活一世。人生注定有太多的失意，太多的缺憾，想圆圆满满皆大欢喜，那是不可能的。正像你做过的梦，有好梦，也有不好的梦。我只是希望大梦醒来之时，能够落霞满天，或星光灿烂。因为天边总有一块云彩，夜幕里总有一颗星星，是我生前的挚爱。除此之外，我还奢求什么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