悄悄地你来了...
我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,我不是归人,是个过客…

为要寻一个明星

时间:2020-02-27 08:50  阅读:
来源:行者居  作者:徐志摩
处在挣扎和战斗的历史境况中的现代中国作家,大多数人不是通过营造独立的艺术世界来与外部现实中的黑暗、庸俗和守旧的生活世界相对抗,而是把社会内 容、信息的要求高悬于美学要求之上,总是想把广阔的生存现实和社会经验意识纳进艺术的内容之中。与这种创作现象相对应的,则是形成了一种只重视内容形态而 忽视美感的文学批评。
  •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,
  • 向着黑夜里加鞭;——
  • 向着黑夜里加鞭,
  •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!
  •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,
  • 为要寻一颗明星;——
  • 为要寻一颗明星,
  •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。
  • 累坏了,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,
  • 那明星还不出现;——
  • 那明星还不出现,
  • 累坏了,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。
  •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,
  •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,
  •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。——
  •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!

注:这首诗曾编入《志摩的诗》。原载1924年12月1日《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》。


处在挣扎和战斗的历史境况中的现代中国作家,大多数人不是通过营造独立的艺术世界来与外部现实中的黑暗、庸俗和守旧的生活世界相对抗,而是把社会内 容、信息的要求高悬于美学要求之上,总是想把广阔的生存现实和社会经验意识纳进艺术的内容之中。与这种创作现象相对应的,则是形成了一种只重视内容形态而 忽视美感的文学批评。例如茅盾,他在论述徐志摩的诗歌的时候,就很不满意《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》一类轻灵飘逸的抒情诗,认为“圆熟的外形,配着淡到几乎没有的内容”,不足取。这种创作和批评潮流的直接后果之一,是影响了纯粹艺术品的产生。纯粹精美的抒情诗不多,纯粹的抒情诗人更少。

但徐志摩算得上是现代比较纯粹的抒情诗人,《为要寻一个明星》也是比较纯粹的抒情诗之一。所谓比较纯粹的抒情诗,瓦雷里认为这类诗的追求是“探索词与词之间的关系所产生的效果,或者说得确切一点,探索词与词之间的共鸣关系所产生的效果;总之,这是对语言所支配的整个感觉领域的探索。”(《纯诗》)就是说,它不是直接地承担这个生存世界的实在内容,而是探索语言所支配的整个感觉领域;既包容、又超越;最终以一个独立的艺术与美学的秩序呈现在人们面前。

不是现实世界的摹写,而是感觉领域的探索;不是粘恋,而是超越;不是理念与说教,而是追求词与 词关系间产生的情感共鸣和美感;——这就是比较纯粹的抒情诗,它的最终评判,是离开地面而飞腾起来。在这个意义上,徐志摩的《为要寻一个明星》算得上是一 首比较纯粹的诗。在这首诗里,拐腿的瞎马、骑手、明星、荒野、天空、黑暗,这些具体的意象全不指向实在的生活内容。凡非诗的语言总会在被理解后就消失,被 所指事物替代;但在这首诗里,情形恰恰相反,它使读者对言词本身保持着持久的兴趣,在言词的经验之内留连。它让读者相信诗人真正钻进了语言,把握住词语功 能的生长性,到达了通常文字难以达到的境界,——让读者感到词语与心灵之间融洽的应和,让读者体会灵魂悲凉而又美丽的挣扎。“为了寻一个明星”,这“明 星”意象的隐喻是不确定的。但读者可以感受到它与寻求者之间的严峻关系,黑绵绵的昏夜是对明星的一种严丝密缝的遮蔽,而执着的骑手却寻求它的敞亮,这中间 隔着的是黑茫茫的荒野,骑手的胯下却是匹拐腿的瞎马。想往和可能之间的紧张关系就这样构成了。至于这种意象关系中的终极所指,读者去意会就行了,根据自己 的经验去“填充”就行了:理想,美,信仰或者爱情,甚至现代诗人的自况,等等,均无不可。它可囊括其中任何单个的内容,但任何单个的释义却无法囊括,—— 诗已经从个别经验里飞腾、超越出来了。这里是一种诗的抽象,建构成为一种人性经验的“空筐”,装得下丰富的人生表象。

然而这是一种诗的抽象,诗的凝聚和诗的创造,不似哲学把经验提炼为一句警语,而是将感觉和经验 转化为意象的创造和结构的营建。像诗中的意象非常具体、生动、澄明一样,诗人组织了一个线条明晰(单纯洁净)的情节来作为诗的悲剧结构:向着黑夜→冲入荒 野→无望在荒野→倒毙在荒野。结尾写得最为出色,它像一幅震撼心灵的油画:“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,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,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。——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!”犹如基督受难图一般,以无声的安详表达殉难的壮美。那“天上透出的水晶似的光明”,是对明星寻求者静穆庄严的祭奠,也是徐志摩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的标志。可贵的是画面如此静穆,水晶似的光明只有天边的一抹,因而更显得神圣而又高贵。

情节与纯粹的抒情诗通常是矛盾的。情节和事件像走路,要有起点、过程和终点,而情感的抒发却像 是跳舞,目的只是表现情感本身的价值和美,它的姿态、色调、质感和律动。但这首诗处理得很好。这里的“情节”不仅是根据经验和情感虚拟的,为情感的展开与 运动服务的,而且是内敛式的,像人体的骨骼,完全被血肉所充盈。不仅如此,在演奏这种情感时,诗人采用了一种复沓变奏的曲谱式抒情手段;每段的演奏方式大致相同,从一个意象出发、展开,又逆向回归这个起点。但每一个回归都同时是一种加强和新的展开。这样,就使每一个词都在“关系场”中得到了可能的功能性敞开,并让读者的经验和情感得到了充分的调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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